韩寒执导的电影《后会无期》中，主题曲里有一句“当一艘船千里入海底，当一个东谈主成了谜”。电影中响起这首歌时，照相机正缓慢扫过宁静的海水，仿佛一对眼睛91 探花，注目着一派哀痛的水域。

这片海底如实千里入过一艘船，成谜的却不啻一个东谈主。那艘船名叫里斯本丸号，1942年，日军操纵这艘船押运1816名友军战俘前去日本，在浙江舟山东极岛周边海域，被不解真相的好意思军击千里。浙江渔民冒着人命危境，救起了384名年青的友军战俘。当海面规复宁静时，仍有828个东谈主跟着千里船弥远长逝于深海。

光是听上去就令东谈主喘不外气，这段历史许多年里鲜为东谈主知，在二战史上，惟有少许商议者作念过商议。目前，咱们终于得以领悟这段历史的始终如一，况且运道地看到三位年近百岁确当事东谈主亲口阐明。

历时8年，这个蕴含着伤痛、勇气和爱的故事，被拍成一部两个小时的记录片《里斯本丸千里没》，9月6日起在影院上映，豆瓣评分达到9.2，是本年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

历史有着千里重的悲催气味，也散漫出热烈的豪杰目的，打捞这段历史的新故事，亦是如斯。

千里默的豪举

8月23日晚上，在东极岛上，一栋二层小楼的雕栏上挂起一面幕布，四个角被绳索扯得变了形。几十个岛民搬来椅子和凳子，等着《里斯本丸千里没》电影开场。电影拍的故事，就发生在他们的梓里。

电影开场，导演方励入画，那是2016年某日，他在船上提醒一支勘测团队寻找里斯本丸号残毁，连气儿10天一无所获。他们扩大勘测规模，将东极岛海域通盘这个词扫了一遍。声呐扫描之下，终于，货舱、垮掉的船面、断裂的船体逐一出目前咫尺。长140米，宽18米，一艘千里船现形，与里斯本丸号构造皆备吻合。

第二年，他又带来空中机器东谈主，进行超低空磁探，判定船体由7000吨钢铁铸成。两个凭证印证，他慑服里斯本丸号被找到了。方励不仅是著名电影制作主谈主，亦然一位告成的海洋科技装备公司首创东谈主和地球物理众人，寻找千里船的装备都来自他的公司。

里斯本丸号是一艘险些被淡忘的二战千里船。2014年，韩寒在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制片东谈主方励也在剧组里。聊天中，村民第一次跟他们提及了这件陈年旧事，语气放心，但故事令东谈主心潮滂沱。方励被颠簸了，他思要找到这艘船。“因为这是发生在咱们家门口的事，这个故事应该由咱们讲出来。”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友军战俘后代在千里船坐标海域祭奠亲东谈主。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跟着电影放映，勾通到广场上的东谈主越来越多，洒落在旷地各处。这些不雅众里，一些东谈主的父辈、祖辈就参与过那场海上大馈赠。在未尝被发掘的历史中，这些豪杰的名字也未被记取。但电影的临了，完整列出了参与馈赠的200多名村民的姓名，不雅众坐到临了一刻，在幕布上艰苦地寻找我方的父老。

2017年，方励带上录像机来到东极岛，采访临了一位在世的参与过友军维持的渔民林阿根，老东谈主依然94岁乐龄。随后，视察规模扩大，他前去英国寻访1816名战俘偏激后东谈主，采访了独一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时年99岁。他在三家英国报纸上发布了整版告白，又被C请进了直播间，不时有300多个战俘家庭量度上方励团队。与此同期，各式贵府也堆积起来，幸存战俘的回忆录、博物馆档案、口述磁带……败北的个东谈主纪念，被编织进一个对于里斯本丸号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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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起因于1941年12月8日，日军大举进犯香港，一万余名守卫香港的友军士兵，面临5万名日军的攻势，拒抗了三周，于圣诞节今日降服。次年9月底，日军借用矫正过的货船里斯本丸号，将1816名友军俘虏押往日本，同业的还有800余名日军和日本子民。其后终其一世，许多幸存者都拒却过圣诞节。

许多年里，东极岛的老东谈主们一遍随处回忆着那次大馈赠。千里船前临了一刻，在歇斯底里的日军对战俘的扫掷中，渔民义无反顾地划着渔船下海，向里斯本丸号齐集。半天时候，渔民前仆后继，亲手救起384名友军战俘。

但事实不仅如斯。幸存者丹尼斯·莫利说，中国渔民挽救的不啻300多东谈主，因为当渔民划着舢板出当前，日本兵罢手了开枪，他们畏缩屠杀动作被眼见。不然，那些飘摇在海面的友军战俘会更多地命丧枪下。

每一方只看到了事件的一个方面。里斯本丸号事件的全貌到底是怎么的？方励的视察历时数年，走遍多国，访谈一百多个家庭，终于让拼图完整。

船上发生了什么？

1942年10月1日凌晨4点，在浙江东部海域，好意思国潜艇鲈鱼号发现了架着炮筒的里斯本丸号。7点04分，色泽变亮，鲈鱼号向里斯本丸号放射了3枚鱼雷，偏了，第四枚击中船尾。引擎舱被轰出一个直径2.5米的大洞，海水涌入船舱。

距离中弹点最近的三号舱很快进水了。日本东谈主丢进消防水泵，让三号舱的英国兵往外泵水，而日本东谈主则登上维持船，只留住大要100名守卫和船员。1日晚上9点半，距离船体中弹14个小时，日本守卫用木板封死各个舱口，再钉上帆布，透彻密封，以防战俘叛逃。船舱里面空气渐渐澹泊91 探花，年迈的士兵仍一刻阻挡地往外泵水，一个顶替一个，减速了船只的下千里。

2日凌晨1点半，三号舱水深依然皆腰。这时，舱壁倏得传来了敲击声，是莫尔斯电码，来自近邻的一号舱。一号舱里是信号兵，信号兵杰克用莫尔斯电码与三号舱调换伤一火情景。

杰克其后活着回到了英国。他成为这部记录片里一个枢纽性东谈主物。里斯本丸号的资格给许多幸存者留住了一世的暗影，在杰克心中尤其千里重。他其后曾经被派往广岛计帐原枪弹爆炸现场。某一年，两位商议二战友军战俘的日本学者找到他，对他作念了口述历史采访。此次资格启发杰克在英国录下了更多磁带，留住我方的回忆。

在伦敦的帝国斗争博物馆，方励一盘又一盘地听这些磁带，找到了杰克对于里斯本丸号事件的详备回忆。比拟于其他幸存者留住的多少笔墨，杰克的灌音里充满了细节和脸色。

10月2日黎明6点，距离中弹23小时，一把厨刀在三号舱士兵中间传递，有东谈主登上木梯顶部，切开了帆布。士兵们挤上木梯往上顶，一下又一下，终于撞开了钉死的木板。他们像瓶塞通常被挤出船舱，理财他们的不仅是黎明的阳光，还有枪弹。此时船上还剩下6名日军敢死队员，端着枪站在船桥上。最早一批逃出的东谈主被射死了，踏着他们的尸体，背面的士兵冲上船桥，干掉了日本兵。

逃生形成了重大，有东谈主又被挤掉入数米高的船舱，摔死了。一位名叫卡斯伯森的上尉站出来，舒服地保管次第，制止了重大。一些受伤和重病的士兵仍在船舱底部，无力逃生，卡斯伯森又复返舱底，给他们递上临了一根烟、临了一杯酒，说临了一句劝慰的话。多年以后，幸存者仍动情地回忆起卡斯伯森在那一刻的感性和悯恤。

士兵们抱住任何大略飘摇的物体，跳进水中，奋勉往2公里外的岛上游去。此时，又有日本兵划着划子赶到，举枪射杀。烽火连天中，有友军战俘从水中抬首先，看到穿戴粗布麻衣的中国东谈主站在船头，向他们伸手。东极岛的渔民们来救他们了。

那天，东极岛的渔民先是看到许多布疋之类的物质漂到岸边，准备去捡物质，接着就发现存东谈主漂在其中。林阿根回思那天，阳光明媚，无风无雨，是个晴天气，他们从上昼8点忙到中午，摇着只可装几个东谈主的舢板，一回趟来往抢救。有时舢板上依然坐满了，还有友军战俘千辛万苦人困马乏地趴到船舷上，他们摇摇手，再装就要翻了，友军战俘坐窝就消弱手，让出求生契机。

渔民亲手救起384东谈主，一共有988东谈主最终从船上死里逃生。但结局依然是惨烈的。3天后，日军登上东极岛，将友军战俘带上另一艘船，押往日本，关在大阪和神户的两个战俘营。途中暴发白喉，大量士兵故去，卡斯伯森上尉也在照应战友时感染白喉而死。1945年二战收尾时，活着回到英国的军东谈主，惟有700多东谈主。

通盘这个词经由都是方励通过大量贵府还原出来的，他的商议密致到难以思象的进度。身为地球物理众人和海洋科技公司雇主，他对船舶并不目生，也产生了搞清通盘手艺细节的愿望。他密致地商议了里斯本丸号的构造，进行大量推理和分析。“我皆备不错跟你复述每一刻船上发生了什么，而且跟幸存者的记录能一条条印证。”

历史考查

里斯本丸号千里没50年后，幸存者们曾在英国举办了一次系念步履。一个好意思国东谈主也来到了现场，他提起发话器，问哪些东谈主是幸存者，几个东谈主举起手。好意思国东谈主说，抱歉，我不知谈你们在船舱里，不然我不会射出鱼雷。

他是击千里里斯本丸号的鲈鱼号潜水艇上的机械师加菲尔德，鱼雷便是他亲手放射的。起初这是一个值得自尊的战绩，其后他才得知真相，羞愧折磨了他一辈子。重聚时，他拥抱着信号兵杰克，篮篦满面。

现实上，日军押运里斯本丸号相背了《日内瓦协议》，未吊挂特定标志以保证战俘待遇。战后，国外军事法庭称，日军在里斯本丸号动作中的行径惨绝东谈主寰，“是当代精采国度在舟师史和军事史上的羞耻”。

好意思国舟师中尉威拉德·卡罗尔·约翰逊在日本神户战俘营根据里斯本丸号幸存者描摹所绘的铅笔画，由别称幸存者藏在一根竹竿中保存下来，保藏于英国米德尔塞克斯军团博物馆。

就在方励在英国寻访时，一封来自加拿大的邮件改动了采访的走向。一位名叫比尔的男性在邮件里说，他的父亲便是里斯本丸号上的士兵，他还活着。

方励带上录像机赶往加拿大魁北克北部山区的小镇，98岁的威廉·班尼菲尔德坐在沙发上理财他。威廉说我方并不思回忆那段故事，但面临方励，他重新走入纪念。他回忆当船舱的积水越来越深，而空气越发澹泊时，他的军官对他们说，就算死，也要像一个英国东谈主那样故去。“我不知谈英国东谈主死，跟别的东谈主死有什么不通常，”威廉幽默地说，继而又凝重起来，“但那句话，给了咱们勇气。”

找到了友军战俘的后东谈主、中国渔民的后东谈主，又找到了好意思军潜艇舰长和机械师的后东谈主，事件临了一个要紧参与方——日本东谈主的后代，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方励去了日本。里斯本丸动作的提醒官和田义雄莫得活到斗争收尾，而船主经田茂活了下来。当方励带着经田茂的军事审判档案给他的子女看时，他们才第一次知谈父亲的这段历史。

经田茂在法庭上辩称，我方仅仅做事于部队的子民，无法盘曲那一切发生。经田茂被判处7年徒刑，出狱后脾性孤介，两年躲在家中韬光用晦。他一根接一根吸烟，一天抽掉50根，最终死于肺癌。他的女儿经田广海对方励说，他嗅觉，父亲的余生都活在晦气之中。

“咱们给中国东谈主形成了许多祸害，挥着刀到处杀东谈主，能说那是假造的吗？”经田广海说。

而在寰球的另一边，七八十年来，无数个家庭也活在晦气中。当方励带着录像机插足英国战俘后东谈主的家，在餐桌边、沙发上、花坛里，听着他们阐明的故事，他一次次嗅觉到胸中压着千钧巨石。

一位有生之年的老媪东谈主怀抱一只女童玩偶，那是70多年前父亲从香港寄给她的。父亲再也莫得转头，她一世贯注翼翼保护这只玩偶，于今完整如初。面临镜头，她哭到震惊。

一对昆玉向方励展示了一封信，那是他们阵一火的伯父理查德写给他们父亲的，那时他们的父亲才5岁。年长17岁的哥哥在短短几行的信里，将母亲请托给5岁的弟弟。弟弟长大成东谈主后，母亲才把信交给他，他把信放在钱包里，放了40多年。“那简直便是一封遗书，太让东谈主痛了。”方励确凿拦截不住心理，离开录像机，冲出屋外吸烟，“我也有弟弟，我贯通那种感受。”

理查德的故事还有后续，方励巧合发现了他留在寰球上的临了刹那。那一天，理查德冲出了船舱，躲过了枪弹，在漂向东极岛的海面上，他趴在一块木板上罢手了呼吸。他阵一火的场景被圣洁地记在一个小札记本里，保存在英国陆军博物馆。到达日本后，士兵们被分隔在两个战俘营，他们回忆我方看到的阵一火战友的临了姿态，信息在两个战俘营间传递，以拼集出阵一火和幸存者名单。而这些记录，意外中记下了阵一火者们的东谈主生结局。

“你便是活在这一大群东谈主的故事里面，看到他们的气运、家东谈主和伤痛，你止不住就思去共享，也思匡助他们还原他们的父辈遇到了什么。”方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种脸色不是压力，它是一种能源。”

通讯兵杰克的灌音里，也阐明了一些战友的结局。一个军官对抗着用临了一语气告诉他，我方的配头住在那儿，请转告她，他依然尽了全力与她汇集。说完就淹死了。别称士兵从香港给家东谈主写信，满怀信心性说，一切如常，料将很快重聚。他阵一火三年后，家里东谈主才障碍收到信。回忆到此处，杰克放心的语气倏得震惊起来。

里斯本丸不再“千里没”

昔时决定用录像机记录这段历史，最热切的原因，是林阿根老东谈主的纪念正在加快衰竭。起初方励不笃定将会拍成什么形势，淌若无用拍成大银幕电影，老本最多四五百万元。但一头扎进去之后，面容限制渐渐扩大到无法思象，他已无法回头。

定档在刚开学的冷门档期，这部记录片票房号称惨淡。方励早就知谈一定会赔，但对于这件事，他没灵验经济头脑绸缪。在电影制作后半程，大量相熟的后期制作公司，都是无偿帮他作念，最不菲的动画部分，和谐方也所以最低老本照应，“他们都知谈我早就没钱了”。

方励与“里斯本丸”千里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

这几年，他电影以外的交易开展也不到手，几千万账款收不转头。他说我方为了作念完电影室如悬磬，房产也都变卖了。但直到电影上映，事情还没作念完。有300多个战俘家庭量度了他们，其中240多个抒发了接收采访的意愿，他们依然采访了110多个家庭。但他痛快，每一个欣喜接收采访的家庭都会去看望，这将是电影以外的余音。他还筹算搭建网上系念馆，将通盘贵府和采访素材都放上去，他洋洋得意地描摹了网上系念馆的构造。但在走出财务逆境前，都无法初始。

“这是一大群东谈主的心愿，让一个动东谈主的故事留在东谈主间。”他说，“莫得他们，这件事弗成能完成。”

通盘这个词经由中，有许多东谈主帮了忙。身在香港的历史学者托尼·班纳姆是少许商议过里斯本丸号的学者，他的专著让方励省掉了许多商议和视察。班纳姆向他先容了英国退役军东谈主费恩祺少校，这位会说汉语的军官操纵我方的身份、东谈主脉和热心，成为方励买通英国关系机构的搭桥东谈主。日本的两位军事史学者，则为方励在日本的视察提供了大量匡助。

“这部电影的制作经由超越痛苦，我认为淌若换作任何东谈主，可能在电影完成之前就依然废弃了。恰是方励的地谈和坚抓，让咱们看到了这部电影。这个故事在我心里依然30多年了，我往常思象千里船时的情景。我底本操心电影制作主谈主会难以还原阿谁经由，但事实上，我认为他们作念得超越好。”托尼·班纳姆回应《中国新闻周刊》，“这现实上是一个普通东谈主冒着人命危境去缓助其他普通东谈主的故事。此次是中国东谈主和英国东谈主，但换作任何国籍的东谈主也会这么。这是一个对于东谈主性的故事，具有民众意旨。”

80多年前，中国渔民抢救了友军战士的人命；80多年后，中国电影东谈主抢救了这段历史。“淌若中国东谈主不讲，还有谁去讲？不要让这个故事再次千里没，咱们都有包袱。”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和林阿根，这三位亲历者在2020年2021年不时活着，他们莫得看到电影，却在人命的临了亲口讲出了历史。

这是一部充满方励颜色的记录片，他不圭臬的普通话阐明链接弥远。他尝试过以第三东谈主称舒服叙事，但亏本的脸色冲击力，恰是他最诊疗的部分，他思把这些故事给他带来的升沉通首至尾传达给不雅众。在这部电影里，他不仅是出资和制作电影的东谈主，他还找到了千里船的遗骸，找到了当事东谈主和后代，他将14名友军战俘后代请来东极岛，坐上汽船，经过里斯本丸号遗骸上方时，声呐在屏幕上勾画出船只的体式，那里便是他们先辈的埋骨处。

他鼓动着故事一步一步上前发展，为一段段未完成的东谈主生找到结局。这个东谈主间地狱般的故事里，却展现了东谈主类通盘好意思好的品性。当一艘船千里入海底，那些东谈主终于不再是一个谜。

发于2024.9.16总第115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里斯本丸千里没》：当一艘船千里入海底

记者：倪伟

裁剪：杨时旸91 探花